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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十六 黄泉 下

    他顿了一顿,看到纪若尘愕然的面色,方才以自己所能发出的最尖利的声音叫道:“共计九百年!!”

    眼见牛头吼叫连连,纷纷抖动铁链一拥而上,纪若尘不禁哑然,随即无名火起都说人间界是肉眼凡胎,心窍闭塞,因此多有不平,而冥界有司洞烛阴阳,明辨善恶,生孽死偿,今日得见,原来这冥界的仁义道德也不过如此

    自己糊里糊涂落入此间,想回阳间有什么错既然他们都说自己是什么生魂,那孟婆也不应该看不出自身与寿数已尽的死魂有别,却强逼自己喝孟婆汤,奋而反击又有什么错?虽然自己下手的确重了一些

    “我只想回到阳间!”他叫道

    那小童阴森森的一笑,道:“想回阳间?以你今日犯下大罪,受过了九百年火炼灸身之苦后,还要被发往第一殿,由秦广王重行依你前生的罪发落,第一殿受刑一满,要到第二殿再行发落如此十殿轮回一周,怕不得万年时光?等你到了转轮王那里,也只能入畜生道而已就凭你,也想回阳间?”

    呛啷一声,一道粗重冰凉的铁链已套在了纪若尘头颈上,他的臂膀也分别被一个牛头抓住随后两道大力传到他的肩上,将他压得跪下

    那小童走到纪若尘面前,望着纪若尘的眼睛,用近乎于梦呓般的声音呢喃道:“你这双眼睛真是奇怪……它们既冰冷,又温暖,还带着阳气这里可是极少见到有阳气的生魂的你知道他们后来都怎样了吗?他们啊,现在都在阿鼻地狱中受苦呢!”

    小童抚摸着纪若尘的脸,继续道:“而且你看到了我,居然不问我的名字!我叫玉童,你以后再也不会忘记这个名字的可是你与那些生魂不同,我喜欢你的眼睛,也讨厌你的眼睛,现在我要挖出它来,挂在我的床头,好能常常看到它,也让你时时可以看到我……”

    纪若尘只觉两根冰凉的手指覆上了眼皮,耳中却早已听不到这小童尚在罗嗦什么,胸中无法抑止怒火越燃越烈你们原来也知道定人间功过要断前世今生,要推善恶因果,却仍是如此轻飘飘一句九百年阿鼻地狱,就断了他的所有生机

    十年隐忍,为了什么?

    玉童一阵歇斯底里的长笑,二指用力那纪若尘眼中挖去,他甚至已可以想象指尖插入瞬间那又暖又湿的快感!

    然而他二指却插了个空!

    玉童只见纪若尘与一众牛头巨鬼越来越小,这才发觉自己正向天上飞去,然后胯下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几乎不比他前生所受的痛苦稍差!他叫都叫不出来,直接晕了过去

    纪若尘身周青焰一闪,烧得周围牛头一阵哇哇乱叫,忙不迭的放开了他的手臂纪若尘一得自由,立刻自身旁牛头手中夺过一把巨斧,回手一斧,已将那抓住他颈上铁链的牛头给开了膛!

    纪若尘身上青焰大盛,运斧如风,转眼间已将身周六个牛头尽数砍翻在地得手如此轻易,纪若尘不由怔了一下,暗忖这些牛头的功力也未免太弱了些,就这也能当平等王驾前鬼卒他正想着,忽而一道烈风当头压下,一时间逼得他几乎不能呼吸!原来一头巨鬼已奔上前来,以那厚达一尺的鬼头刀当头向他劈下!

    看那巨鬼身高足有六丈,纪若尘才不会傻得做那螳臂挡车之举他只以乌钢巨斧一架,身体已让向了右侧果然在巨鬼的鬼头开山大刀前,牛头的乌钢巨斧就似是一根牙签,轻轻巧巧的就被砍为两段,纪若尘手中只余一截四尺长的斧柄斧头一去,纪若尘反而觉得斧柄用得圆转如意他抬腿落步,如一道轻烟般绕到巨鬼身后,挥斧柄击落!

    巨鬼身体实是太过高大,纪若尘跃在半空,也不过是到它的腰部而已,是以这缭绕着重重黑气的一棍,最终落在了巨鬼腰间

    巨鬼受了这有气无力的一棍,突然发出一声声震四野的惨号,而后下身虽依然挺立,上身却歪向了一旁,软软倒了下去,显然腰椎已经断了

    纪若尘无须去看,从惨叫声已可知巨鬼结局他望着面前层层叠叠围上来的牛头,突然大喝一声,提棍而上!

    如有一阵风从一众牛头中穿过……

    扑通声接连响起,一个又一个牛头慢慢地倒下,再也爬不起来纪若尘的身影则在十丈外徐徐浮现他根本不回头看一下刚刚的战果,只是发力起步,疾驰而去

    “追!还不快追!”玉童不知何时已然醒来,气急败坏地指示牛头鬼骑追下去后,自己也跳上匹幽马,与那骑士合乘一骑,向纪若尘逃遁的方向追去

    茫茫黑原上,纪若尘正发力飞奔他每一步的动作频率都与前一步一样,可是每步间的距离却在不住加大,因而速度也越来越快此时纪若尘只觉阴间四处都弥漫着一种极其隐晦难察的力量,自已就似在水中奔行,每一个动作都会带动一些这种力量缠绕在自己身上说来也怪,只要他做的是当年于龙门客栈中日夕苦练的动作,就能够感觉到这种气息若换作了其它动作则无此效果

    纪若尘索性放下所知一切道法,纯以掌柜所授棍法所附的动作步法飞奔,速度越来越快,身后的追兵渐离渐远

    在高速奔行中,纪若尘心念也如电转,想到许多先前被忽视的事情

    根据古籍记载,魂魄入黄泉,不走回头路,而六道众生轮回之所是在第十殿中,因此自己来时一心要去酆都,以为唯有那里才存在回归阳间的通道,但若真是如此,弱水渡者又为何勒索自己那样一个承诺,难不成他能窥见生死簿,知道自己何时会寿终正寝前来履约?而在城外,阴司群鬼称自己为生魂,那是不是就意味着自己其实未非通常意义上的死亡?阴司群鬼既然认得自己是生魂,那孟婆也应识得,为何还要自己喝汤,那弱水渡者识得不识得呢?

    一时间无数疑问纷踏而来,纪若尘头大如斗,恨不得揪住弱水渡者问个究竟,但此时再想退回弱水却是千难万难,这冥界广大无涯,处处黑雾弥漫,方才他来时是以那千里外都能看见的巨大酆都为指向,此时急于逃命,哪里还分辨得出东西南北他一时哪管得这么多,先摆脱追兵,离此险地才是正事

    前面突然冒出一片树林,冥界随处可见的黑雾缭绕其中,而使得纪若尘放慢脚步不敢贸然进入的,却是那些本该好好根植于土壤的植物,竟然一株株离地数寸,长长的气根在雾气里挥来舞去,象有生命般

    纪若尘一望之下,已知这树林有古怪他毫不迟疑地绕林而奔,果然身后追兵也随之而来,根本不敢入林

    这片树林其实并不甚广,转眼间他已绕过此林,再向前奔行一段路,忽然停住脚步

    那滔滔弱水,已在眼前遥望波涛上似有一片柳叶随波逐流,只是一迟疑间,后方蹄声又起,十余鬼骑破雾而出,牛头脚力较慢,此刻尚未赶来,至于余下三头巨鬼,更早不知被甩到哪里去了

    纪若尘看看追兵,再看看前方那片古怪之极的林子,忽然回身提棍杀去!杀熟不杀生

    这一次奔行,他足下依然是片尘不起,然而四方黑雾如疯了般向他涌来,纪若尘只奔出数十丈,身后已是黑雾翻涌,有如巨龙!

    眼见他滔天气势,鬼骑胯下幽马皆惊得人立而起,甚而有数匹不受主人控制,转身就欲逃离!

    可是纪若尘速度何等之快,那容得它们逃跑?弥漫的黑雾刹那间掠过大地,将这些鬼骑统统笼在其中

    雾中没有惨叫,没有悲鸣,只有接连不断的咔嚓声和闷响

    纪若尘轻抚着手中乌钢斧柄,缓缓向黑雾的另一端走出出乎他意料,仍有一匹鬼骑漏网那一骑已逃到了数百丈外,显然那骑士料敌先机,纪若尘一动就拨马开逃,方能逃得如此之远遥遥望去,玉童正坐在那一骑马上,也回首望来

    纪若尘一声长笑,以斧柄遥指玉童,喝道:“算你逃得够快!”

    玉童又羞又恼,尖细的叫声遥遥传来:“纪若尘,你休要猖狂!你逃过眼前,逃不过我酆都冥骑全力出动,就算你是生魂,想离阴间地府哪有如此容易我们王爷已用朱笔批了你的轮回簿,让你千世不得轮回,万载入狱受苦!你逃得了一时,可逃不了一世!”

    纪若尘哼了一声,他命宫中已有四大凶星,还怕在轮回薄上多添一笔?他以斧柄遥指玉童,喝道:“只悄我不死,终有一日我会重归地府,拆了阎罗殿,烧光生死薄轮回册,再把你这小贼扒皮拆骨,油炸万年!玉童,我绝不会忘记你的名字!”

    玉童越听越惊,他已被纪若尘的悍勇吓破了胆,本听得拆阎罗殿,焚生死薄,那些大事自是找不到他头上来,正暗中庆幸,结果最后一句赫然入耳,心中大惊,登时从马上摔了下来

    纪若尘遥遥见了,仰天哈哈一笑,登船而去

    玉童张皇爬起,见前方无数团黑雾滚滚,不知有多少阴兵鬼卒排阵而来,显然是得了消息前来搜捕纪若尘的他又喜又忧,喜的自是靠山到达,可置纪若尘于死地,忧的则是此番落马丑态百出,都被酆都大军看在了眼里

    玉童恨恨地望向弱水,但见波涛连天,哪还有那叶轻舟的影子?

    玉童阴着脸,对面前数以千计的鬼卒喝道:“都是废物!来这么晚,人早就过弱水去了!你们谁敢过弱水去追?你,你,还是你?我早就知道有什么事绝指望不了你们!都回城去,去查查是哪个摆渡人敢渡他过河,先扔炭山上烤三百年!还有通知巡河甲马,看看能不能追得上他”

    此时一名鬼卒低声道:“玉童大人,擅调巡城甲马,万一被南方妖魔们乘虚而入,可不是小事!”

    玉童面色一沉,道:“有何事自然有我担着,你尽管去调就是!”

    那鬼卒惟惟喏喏,得令去了

    一叶轻舟在弱水中穿行,转眼间已过了风lang区域

    摆渡人一边摇着橹,一边道:“公子刚才真是好气概!”

    纪若尘见他不急不忙地摇着橹,神态悠闲,遂问道:“我刚刚可是与酆都平等王驾前鬼卒为敌,你不怕他们追上来吗?”

    摆渡人笑道:“公子初入阴间,还有所不知阴间何其广大,酆都所据之地不过是百中一二而已这一道滔滔弱水即是酆都的天然屏障,而弱水之外的广大世界,其实都不在酆都管辖之内公子言中所谓地府,也即是指的弱水之中、酆都内外这一块地方地府寻常阴兵鬼卒,等闲是不敢在弱水之外活动的据传这一界之下,还另有一个无限广大之界,我们都管那里叫黄泉然而黄泉究竟是何模样,就无从得知了”

    纪若尘倒没有想到阴间竟然如此广大,他回想一下酆都城高远弗届的巨墙,再看看滔滔无边的弱水,如此之广阔,尚只是百中之一,何况阴间之下,另有黄泉!

    广阔也是一种威严

    于这天地之威严前,他终有了敬畏之心

    纪若尘又想起一事,问道:“你载我过河,就不怕惹祸上身吗?”

    摆渡人呵呵一笑,道:“我本是汴城王殿前判官,因当年坚持着依律判一位有夙缘登仙之人入狱,因此而得罪了汴城王,被发落在弱水上当个摆渡人我们摆渡人与这渡舟系于一体,想要解脱轮回惟有被人杀死才行,那杀死我们的人就会成为新的摆渡人所以所有摆渡人都会千方百计地窥得巡城甲马不在左近的少许时间,刁难有点力量的过河死魂,以求一解脱只是摆渡人无法先行动手,若此死魂千般忍让而不肯动手,我们也无可奈何唉,能够解脱摆渡人的死魂万中无一,又大多不肯相斗,就算是能够相斗,也多半是死魂落入弱水,永世不得超生”

    摆渡人向微微泛着波lang的弱水一指,道:“您看,这弱水中载沉载浮的亿万死魂,就都是了”

    许是刚刚身上聚了许多地府那无形阴气的原因,此时纪若尘眼力又好了许多,一望可直透弱水三十丈

    视线所及处,在那惨灰的水下世界中,俱是挣扎浮沉、脸色惨白浮肿,躯干淡得几乎透明的死魂!

    饶是纪若尘定力过人,一望之下,也不由得有些眩晕

    那摆渡人续道:“弱水主道八条,分收八方之魂整条弱水上共有三百六十个摆渡人,我被发配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原本就是要我永世不得解脱,怎还怕甚么惹祸上身呢?我所求公子之事,就是公子渡河之后杀了我”

    纪若尘愕然道:“杀了你之后,我岂不是就要成为摆渡人?”

    摆渡人摇头道:“公子怎与寻常死魂相同?公子身具阳气,人间机缘未了,乃是生魂,您又能引动黄泉之气,根本就不受地府条规所辖若非如此,平等王驾前鬼卒怎会被公子驱散?寻常死魂天生受地府所辖,只消被喝上一声,早就动弹不得了”

    轻舟微微一震,原来已触上了岸边

    纪若尘离舟登岸,手握乌钢斧柄,望向了摆渡人他五指一紧,立即有淡淡黑气向斧柄汇聚而来那摆渡**喜,道了声公子且慢,挺直了胸膛,整理起衣冠来

    片刻之后,他终理好衣冠,口中喃喃有辞,向四方各拜了一次,然后挺立于渡舟之中,微笑道:“公子有所不知,我们摆渡人之间消息相通,我今日终得解脱,方才是接受他们贺喜来着啊,倒还有两件事公子不可不知,其一就是弱水正南方主道上的摆渡人昨日也得以解脱,听说杀他的人与公子一样,也是身具阳气的生魂,只不过是个女子,倒凶悍得紧呵呵,想不到才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