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风乍起这日清晨,纪若尘早早就来到了索桥边,看上去神清气爽,眉宇间的隐忧早已扫去不过按约定的时间已过去了一刻,云风道长依然未见出现
纪若尘正疑惑间,忽然看到笼罩着太常宫的晨蔼中升起了一团淡淡水雾,向这边飘荡而来他定睛望去,这才看清雾徐徐行来的竟是含烟他不禁有些奇怪,在这天色方明的绝早时分,丹元宫的含烟怎么会出现在太常宫中?
含烟依旧是一袭素色长裙,不施粉黛,不佩金玉,足下生烟,若踏波行来她怀中抱着数卷古书,直行到纪若尘身前,才浅施一礼,柔声道:“若尘师兄,可是在等云风道长吗?”
纪若尘忙还一礼,道:“是啊,没有云风道长,我自己可过不了索桥”
含烟淡然一笑,道:“我宫师祖玉玄真人与紫阳真人论道,整整谈了一晚,现在还未结束云风道长要陪两位真人,而我正要回太上道德宫,所以玉玄真人差我来护送你过索桥”
此前两次同堂授课,纪若尘与含烟坐得虽近,但每一次他心情都是激荡之极,含烟又终日似是隐于淡淡烟气之中,所以反而记不清楚她的容貌纪若尘只记得她举手投足间,都有漾漾水波扑面而来,总会将他彻底淹没
此时天色初明,缕缕晨光,迎面照在含烟身上,令她身周的水色烟波消去了不少这一刹那,纪若尘才清清楚楚地看清了她的容貌
她本若一江氤氲生烟的春水,此刻这淡然一笑,就是那云开日出的一刻
纪若尘立时呆若木鸡,死盯着含烟,再也说不出话来
“若尘师兄,若尘师兄?”含烟接连唤了数声,才将纪若尘唤回神来纪若尘似也知道自己失态,干笑两声,再也不敢看含烟,转身就向索桥上行去,看那慌张离去的神态,倒似身后非是立于水色烟波中的佳人,而是久别重逢的陈年债主一般
看着索桥上那摇摇晃晃、狼狈万分的身影,含烟立在那里,迷离的双眸中闪过一线落寞这几年来,道德宫中初见她的年轻弟子极罕有不失魂落魄,大为失态的,相较之下,纪若尘此时反应其实不算得什么
只是……
她忽然想起了玉玄真人的郑重叮嘱,左手悄然握紧了拳,不知不觉间,一片指甲已然划破了掌心,一缕温温热热的血悄悄从指缝间渗出,滴落在地
她却浑然不觉
眼见纪若尘已然在索桥上行出了十余丈,含烟终于抬步向索桥上行去他再走得远些,一旦失足,可就不及援手了
本来以纪若尘刚刚入了一点门的真元,想过这道索桥,不掉下去个一百次,也得有个七八十次但今日不知怎地,他这一路走得摇摇晃晃、张手舞脚,简直就象个鸭子,似是随时都会一头栽进无底深渊中去,连含烟都看得有些惊心,但眼看着索桥尽头已在前方云中显现,他竟然一次都没有失足
也不知是纪若尘真的大智若愚,实有不凡本领,还是他运气好得实在不可思议
眼见纪若尘离索桥尽头越来越近,含烟终于忍不住她轻咬下唇,足尖在索桥上微微一点,一道细细波lang迅捷无伦地沿着铁索前行,转眼间就追上了纪若尘纪若尘一声惊呼,终于一头向深渊中栽了下去!
含烟飞身前行,若飞燕掠水,斜飞向下她足尖勾住铁索,纤手一探,已然抓住了纪若尘的手,接着微一用力,带着他腾空而起,轻轻落在了铁索桥头
纪若尘只觉得左手掌心又冰又腻,那种滋味实在是无法形容,有如握着一团似化未化的雪一般直至二人在铁索桥头站定,他这才收回心神,抬头望去,正好迎上了含烟那双漾着万千烟波的眼睛
一时之间,他又呆在了原地,只是盯着含烟猛看
含烟见两人已然立稳了足,于是轻轻向回一抽手,却没想到纪若尘握得颇紧,竟然未抽回来她又是向回一抽,用的力气大了些没想到纪若尘竟然也相应地握得紧了,含烟这一次仍然未能将手收回来
她索性不再往回抽手,微微抬首,迎上了纪若尘的目光,黛眉紧锁,叫了一声:“若尘师兄……”尽管有玉玄真人严训,但含烟的语气中已渗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寒气
纪若尘只是呆看着她,手上竟又握得紧了一些
此时忽然传来一声冷笑:“这时候可已经不早了,怎么还这么卿卿我我的啊,也不怕往来道长们看见了,惹人议论!”
声音即清且脆,有如一记磬音将纪若尘敲醒他似乎这时才省觉仍然抓着含烟的手不放,慌忙松手,又退了两步但他仍盯着含烟狠看了一眼之后,这才转向声音的来处
此时在淡淡晨雾中走出一个身形高挑的少女,正是张殷殷她一脸寒霜,嘴角全是讥嘲和冷笑,左手紧握着腰间的木剑,纤纤十指指节苍白,似是想要把木剑的剑柄给生生折断一般只是她今日所佩木剑可非凡品,乃是用产自西荒云雾山的千年铁木制成,坚逾精钢,别说张殷殷只是一个初入道途的小女孩,就是有了十几年真元的修道者,也拿这把木剑无可奈何
含烟见是张殷殷,微露惊讶之意,问道:“殷殷师妹这么早就等在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张殷殷冷笑道:“当然有事!不过我找的可不是你……”
说着,她向纪若尘一指,道:“我要找的是这个没胆的色鬼!”
含烟淡淡一笑,道:“既是如此,我也将若尘师兄送过了索桥,就此告辞了”说罢也不待纪若尘回答,就若一片水烟般向远处飘去
含烟双手笼于袖中,不疾不徐地行着,暗中却在用一块洁白丝帕不住擦拭着右手,心中只是在想:“原来天下男子都是一样!师父说那纪若尘乃是谪仙之体,今生飞生有望……可是现在看来,他……他那模样,和其它好色之徒又有何分别?”
直至含烟走远,纪若尘仍皱着眉头,盯着她的背影看个不休张殷殷等了半天,终于忍耐不住,在一旁冷笑道:“纪若尘,真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样大的本事,进太上道德宫才半年时光,居然就将丹元宫最出名的含烟给勾上了手看来她也不是如传言那样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嘛!现在她人都走了,你还看什么?想看的话,到个没人的地方……”说到这里,张殷殷虽然怒意汹涌,但这话终究是说不出口,只得半路打住
纪若尘愕然转头,直似这时才注意到张殷殷,道:“殷殷小姐,我和含烟并非如你说的那样,她……唉!”
张殷殷冷道:“她怎么?怎么不说下去了?不过你回护她也是应该的”
纪若尘又是一怔,道:“不要乱说!我需得有人相护才能过索桥,今早云风道长有事,所以玉玄真人才差含烟送我过桥的”
张殷殷哼了一声,哂道:“太常宫三百弟子,能送你过桥没有两百也有一百云风道长有事,难道其它人就死绝了吗,要丹元宫的弟子帮忙?何况过桥就过桥,这桥明明已经过完了,你们还在桥头拉着手不放!这种小谎也想瞒过我吗?”
纪若尘苦笑一下,无奈道:“是,是!张大小姐明断秋毫,料事如神只是不知张大小姐找我有何贵干?”
张殷殷面如寒霜,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比剑!”
纪若尘吓了一跳他本以为替张殷殷挡过七日清修之灾,她感念这点交情,怎么也不好意思再来找麻烦了,没想到她居然还要比剑!
张殷殷一拍腰中木剑,喝道:“上一次我的木剑剑质不好,才让你偷袭得手!这回爹给了我一把新的千年铁木剑,咱们重新比过!今晚我在后山铸剑台等你,告诉你,你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
纪若尘摇头道:“不去,你又要倚多为胜!”
张殷殷这一次出奇地没有发作,只是道:“你放心,只有我一个”
“那也不去”
张殷殷忽然不怒反笑,木剑一声轻吟,已经出鞘在手,微笑道:“那我们就在这里比好了!”
纪若尘吃了一惊,忙叫道:“弟子私斗,被道长知道了可是要思过七七四十九日的!”
哪知他这一次的威胁对张殷殷全然不起作用,她微微一笑,木剑一起,已若电闪雷鸣般向纪若尘咽喉刺来!
“就是思过一年,我也认了!”
纪若尘大吃一惊,万没想到她竟会不顾一切说动手就动手,好在大五行剑诀景霄真人也传授过,当下脚下一滑,堪堪让过了张殷殷势挟万钧的一剑,急忙叫道:“停手,停手!”
张殷殷果然收剑不攻,只是绰约立在原处,问道:“这回你愿意比了吗?”
纪若尘对这执拗无比的张大小姐又能说什么?惟有苦笑道:“比就比,今晚我一定会到铸剑台不过这一次我输了的话,张大小姐能不能就此放过我?”
“比过再说”张殷殷冷冷扔下了这么一句话,即转身离去,转眼间就隐没在淡淡晨雾之中
纪若尘看着她离去,摇了摇头,又长叹一声,实在不知道如何才能摆脱这个挥之不去的大麻烦,过上几天清静日子算算时候,过不了多久明心小道士也该放出来了,到时又不知会有什么样的纠缠
纪若尘想着想着,又不由自主地望向了含烟离去的方向
刚才不知为何,他在望着含烟的时候,忽然觉得她眼波中无尽水烟弥散开来,顷刻间已扑满了天地在那一刻,他已完全分不清楚是含烟眼中的水波荡漾了出来,还是自己的神识被吸入了她的双眼
他转眼间已冲入茫茫烟云之中,看到了烟云下被掩盖着的万顷水波无垠波涛忽然向两边分了开去,露出水下一块巨大、冰滑而又坚硬的巨礁!巨岩已不知在水下受暗流冲刷了多久,但依然棱角分明水波中有大大小小的鱼儿被潮流卷着,身不由起地撞上了巨礁,然后一尾尾在水面上翻起了鱼肚,旋又被下一个lang潮卷入了水下
纪若尘呆看着这无声而冷酷的巨礁,一时间心生寒意,竟惊得有些呆了他忽然发现巨礁越来越大,这才发现自己正被一道巨lang推着,身不由已地向那方巨岩摔去!纪若尘想叫,但完全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又想逃,可是身后的巨lang威势无穷,他又哪里逃得掉?
直至张殷殷那一声清亮的讥讽传入耳中,才打破了这烟波中的沉寂一时间苍茫烟波、冰冷巨礁、万千已死和未死的鱼儿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一矣纪若尘发觉身体能动,立刻后退了两步,想要离含烟远上一些
此时他望着仍然在弥漫不散的晨雾,刚刚的惊恐仍然在心中回荡不去,那冰冷的一幕实在难以与含烟联系在一起
难道说,纪若尘忽然想到,这终日笼在水波烟云中的女孩,其实有一颗冰冷坚硬的心?
不管如何,此时此刻,纪若尘对这水色石心的女子除了怦然心跳,又多了丝深深的畏惧这尚是纪若尘进入道德宗以来,第一个令他心生畏惧的人
过不多时,笼罩于西玄山峰顶的晨雾终被朝阳驱散
太常峰上,紫阳真人陪着玉玄真人一路有说有笑,走到了索桥边上两位真人通宵坐而论道,显然颇有收获与他脉真人不同,紫阳真人没有分毫架子,此番相送,也没有一个弟子道僮在旁服侍
两位真人在索桥边又攀谈了一阵,玉玄真人终于行礼告辞,冉冉升起,向丹元宫徐徐飞去
直至玉玄真人完全消失在远方的云雾之中,紫阳真人这才回身向太常宫行去走了两步,他忽然驻足,俯身在地面上拾起了一块石头,仔细地端详起来
石块纹路疏松,上面点缀着一滴小小的血花血丝顺着石纹扩散,此刻看来,就像是一片燃烧着的云霞
紫阳真人凝视着这一片小小血云,左手掐指暗自一算,然后又望了望丹元峰的方向
他轻轻一叹,曲指一弹,这一块小小石头就远远飞出,向太常峰外无底深崖中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