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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 断肠 全

    章一断肠当其时,天下政治昌明,百姓安居乐业,神州处处祥瑞不绝,渐渐有了一副盛世气象

    时有名城洛阳,因地处中原通衢之地,物产丰饶,又久不经战乱天灾之祸,人口便逐渐多了起来几经扩建之后,洛阳日益兴盛,隐隐有凌驾帝都长安之势因此百年之前,洛阳即被开国之高祖皇帝定为东都,自此益发繁盛

    洛阳城中有一道长亭街,街东首有一条铜川巷,巷中高墙深院,青石铺地,气象森严铜川巷内居住之人非富即贵,皆是洛阳城内数一数二的显赫人家,是以这样一道深巷之中,其实只有寥寥五户人家

    此时方当盛夏,空中万里无云,如火的骄阳似是要将青石路面烤得生出烟来巷口处几株垂柳也无精打采地垂着头,柳枝笔直向下,纹丝不动

    这正午时分正是大户人家午休之时,整个铜川巷内空空荡荡,见不到一个人影,只有知了的声声鸣叫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在铜川巷口的一户人家,两扇黑漆铜门之后关着的却是一个清凉世界楼宇回廊之间,习习风中带着浸人凉意,全然不似大门外的热lang逼人宅院内水榭歌台,画栋雕梁;楼阁重重,回廊道道,可谓气象非凡院中一盆一椅,若非华美异常,就是有来历之物,可考可察单说那数方假山石,就是产自南海之滨的滴水石,且不说滴水石本身价值千金,仅是千山万水的运到洛阳,所费已然不菲

    仅止这些,也就罢了,然而那门内照壁上绘着的紫虎啸月,庭院石阶中央的游龙浮雕,又或是主楼屋檐上伏着的四尊青铜龙龟,俱非寻常百姓人家所能拥有的纹饰特别是紫虎与游龙,更是惟有帝室血脉方能使用的图纹

    宅院前后分为四进,连接这四进院落的,是两边的抄手游廊每进之间左右两扇垂花门,梅兰竹菊,松枫荷合,各具形态,断断没有一个重样仆役丫环穿梭不绝,俱是轻手轻脚,似恐惊扰了主人的午间小憩大户人间,法度森严,单从仆从的这些表现上就可见一斑谁敢多行一步路,多说半句话?

    在宅院后进一角,另有一座翠竹掩映下的院落,院门上题有‘停墨阁’三字门上一副对联:

    四壁墨香缘窗逝,一泓秋水绕身飞

    其幽静处别有洞天

    此时主宅偏门一开,一个书僮打扮的少年闪出,一路向停墨阁奔来刚进门数步,就迫不及待地叫道:“少爷!少爷!”

    停墨阁迎着院门的是一间书房,房中端坐着一个华服少年,看上去十七八岁年纪,一身牙白家常便服,箭袖和衣裾边绣了些松枝祥云,聊作点缀;五彩丝线捻的丝绦将一块通透温润,不沾尘,可避水的玉佩挂在腰间配上足下云跟厚底朝靴,清清朗朗,华华美美,端的是如玉少年,翩翩公子他身畔燃着一炉龙涎香,手捧一本古卷,正在用心研读,显得极是专心骤听门外书僮呼唤,少当即吓了一跳,手一抖,险些将那书掉落在地上他飞速拉开抽屉,将刚刚研读之书藏于其中,又从桌上抓过一部官修正史,装模作样地读了起来

    那书僮才叫两声,就已奔进房内,见少年正埋首读经,当下笑道:“少爷!眼下有两个大好消息,您可要有一段清静日子,不用再看这些闷死人的之乎者也了!”

    那少年一听,立刻站了起来,道:“真的?这是怎么回事?快说,快说!”

    书僮凑近少年,压低了声音道:“我刚才在正房经过,无意中听到夫人和洛阳王小王妃在叙旧,其中提到老爷这次赴京后,很得玄宗皇帝的赏识,已经留在京中准备重用了呢!这是第一大喜这第二喜嘛,长安洛阳相隔遥远,一来一回怎么也得半月有余,老爷肯定不能常回来督察您的课业了”

    少年面露喜色,但旋即意识到不可喜形于色,尤其父亲远行在即,为人子怎可如此欢欣?于是脸一板,道:“此事当真?我得向夫人问问去若是你敢骗我,看我怎么用家法收拾你!”

    书僮吓了一跳,忙拉住少年央求道:“少爷!你这一问,夫人一定会察知是我多嘴,到时吃一顿家法倒是事小,万一被赶出宅院,那我可就再也服侍不了您了”

    少年沉吟一下,知道夫人向来明察秋毫,若是心切问了去,这书僮必定要吃家法他素来喜爱书僮聪明伶俐,办事稳妥,因此就按捺住了心下的焦急,准备慢慢再探口风

    就在此时,阁外忽然传来一个若钟响磬鸣的清脆声音:“三哥哥,是什么事让你这么欢喜啊?”声音未落,门外就闪进一个少女,低低挽着朝云髻,淡淡着着胭脂红,垂垂戴着紧步摇,斜斜卷起薄纱袖,露出香藕样的手臂,水葱似的指甲正是那未遇范蠡的西施,不谙世事的貂禅,未落风尘的柳如她微掀裙裾,一路小跑,转眼前就冲到了少年的书桌前

    少年大吃一惊,伸手想收拾桌上的东西,但猝不及防之下已被她冲到桌前,一时间手停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颇为尴尬

    书僮见了少女,脸色微微一变,立刻行礼赔笑道:“七小姐,您怎么来了?”

    少女盯了书僮一眼,冷笑道:“采药!但凡有你在,必无好事是不是又在撺掇着三哥哥干什么坏事了?”

    书僮采药脸色大变,勉强赔笑道:“七小姐说笑了,小人哪敢啊!小人不过是看看哥儿有没什么示下”

    少女哼了一声,不再理会书僮,一把拿起少年桌上摊开的书,见是一部官修正史,当即扔在一起,绕到少年身旁,一把拉开了他的抽屉,将少年刚刚研读之书给抽了出来,显是熟知那少年的脾性

    少女扬了扬手中的古卷,道:“《紫府金丹诀要》?三哥哥,你又没听姑父的吩咐,在看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了!小心着了心魔,堵了七窍”

    少年皱眉辩道:“青阳真人乃是高祖皇帝亲拜的护国真人,他手书的《紫府金丹诀要》只可开心智,哪里会堵七窍呢?爹爹他老来迂腐,你也跟着这般胡说!”

    少女款款将古卷放在桌上,道:“三哥哥,可不要怪我没提醒你,三天后西门老先生就要检查你的课业了,你若是过不了关,等姑父回来,少说也得是禁足一月,不得出府”

    少年微笑道:“不过是背诵三本太宗本记而已,又用不了我半个时辰”

    少女哼了一声,忽而浅笑道:“知道了,普天之下,惟有三哥哥最聪明了”

    原来少年姓洛名风,字从龙,再过一月即满一十八岁七小姐洛惜尘尚未十六,与洛风并非亲生兄妹,乃是洛风之母杨夫人的侄女洛风家世渊源,其父洛仁和以文采风流著名,时于洛阳任官,与洛阳王李充向来交好,其妹洛贵妃又正得当今玄宗皇帝宠爱,是以家族日显兴隆此番洛仁和赴京高就,虽然尚未有定论,但必然是个显赫实缺

    洛风生时天有异象,府第上空白日积云,又有一道紫电、一道青电盘旋交错而下洛仁和请来的风水先生不过是世间借仙道之名混口饭吃的泛泛之辈,自然解不得其中意思只是信口诌道此乃天降祥瑞,此子乃仙人转世云云借问祥在何处,瑞从何来,自然是摇头晃脑,“此乃天机,不可言,不可言”

    洛风一落地,手中即抓着一块小小青石,青石圆润晶莹,隐隐有宝光流动,显非凡物洛仁和见此子抓石而生,显非凡胎,因此也就信了风水先生所言,重谢了纹银若干

    洛风自幼聪明绝顶,三岁能诵,七岁成诗,经史杂书,都是过目不忘到年纪稍大一些,更显沉稳,识大体,胸襟开阔,遇事从容因此在五位儿子之中,洛仁和对这个三儿子期许最高,要求也最为严苛只是洛风不知为何对于治国经济之学全无兴趣,只喜什么筑基炼丹、仙迹洞府之类的杂家旁说他平日里广读道藏,又自少结交修道之士,学了许多铅汞之学,舞剑之道

    当朝玄宗皇帝信道,因此修仙访道之风日盛,又传说在名山大泽中,多有修仙宗派隐居,屡有白日飞生的仙迹传闻,是以王公大臣子弟修道习剑的不在少数,洛风所为,不过是寻常举动只是那些肯与贵族富户结交的道士真人,十人中倒有九人道行低微,自己都未必能解得出几部道典,又如何能够教人?所贪图者,不过是金银供奉而已

    当然,其中也不乏有真神通的真**士比如撰写这部《紫府金丹诀要》的青阳真人,就号称能点石成金,化泉为浆,又善炼仙丹开国高祖皇帝服后果觉妙用无穷,当即封青阳真人为当朝国师,赐与田宅无数又有传言说青阳真人手掌一把仙剑,出鞘即可引动紫电天雷,威力无穷,青阳真人仗着这柄仙剑已斩妖诛邪无数

    洛风可没有那般运气,遇见一个如青阳真人这样的世外高人他结交的修道之士虽多,研读的道藏不在少数,酬金也花了不少可是若说炼丹,凡丹炼出无数,仙丹一颗也无若论习剑,那几招几势倒也优雅从容、颇有风骨,但真动起手来连洛府的护院都敌不过因此洛仁和越看越怒,终于禁止洛风再谈修道之事,要他一心读书,将来好承袭父荫,在仕途上有所建树

    只是洛仁和公务繁忙,难得有时间检查洛风的课业洛风又是天纵之材,只消稍下苦功即可应付过关,大多时候仍是在研读道藏,探寻飞升之途他过于醉心此道,连身边随侍的小小书僮也被他私下改名为采药

    洛仁和虽然不喜洛风研习丹鼎之术、黄老之学,但自己也并非对仙道一味排斥,毕竟从本朝开国高祖皇帝始,历代君王都十分推崇修仙炼丹之学,这些做臣子的,又怎能不得懂一二,否则如何上承君心,体贴圣意?而且洛仁和这座宅第也非寻常,前后四进各有两条游龙浮雕,合起来是就是一座离龙阴阳阵据那布阵的道士说,阵中锁着一头北海冰龙之魄,此阵不光可以调和阴阳,驱邪避鬼,而且具有扭转风水、福荫子孙的大功效

    这阵中是否真的锁了一头北海冰龙之魄自然无人可知,不过那调和阴阳之效倒是颇为显著整座宅院冬暖夏凉,十分怡人,府中诸人全然不受寒暑之苦,就是洛阳王的王府也未必能及得上

    至此时为止,离龙阴阳阵建成刚刚三年,洛仁和就得玄宗皇帝圣恩,召入京中叙事只是不知这是阵法之功,还是洛妃枕席之能

    洛惜尘精灵跳脱,然而性情脾性颇见大气,在洛府年轻一代中与洛风最是相得她自幼时起,即被一位游历而过的女道士相中,授以养气明心之术,并嘱她勤加练习,待她满十六岁时再来收她为徒那女道士自称出身灵墟,为白云先生传承弟子然如洛惜尘这样的官宦之女,自不会下什么苦功,三五天能练上一回已很是不错了就算如此,洛风也自对她另眼相看只是她自己到对那所学养气之术不屑一顾,称之着力于旁枝杂径,背离大道本源洛风对此很不受落,每每力陈已见,希望洛惜尘能识得其中真味但洛惜尘心高气傲,自然不服,何况洛风自己虽读过诸多道藏,也未见修出什么神通来,因此兄妹二人每每探讨道法仙源时,倒是以争吵居多

    洛风虽然醉于道术,无心经济治国之论,然则仅是应付了事的诵读,已能使年未十八的他崭露头角,把经史籍典诸子百家之学解得头头是道,将国事民情世间道理洞察于秋毫之间,每每有惊妙之语然他痛下苦功的道法反而一无所成

    世事难测,由此可见

    兄妹二人在书房聊不上几句,又回到了金丹之学上来,自然少不了又是一顿争吵激辩一番之后,二人就都有些累了洛惜尘忽望了一直乖觉侍立的采药一眼,道:“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同三哥哥讲”

    采药顿时长出一口气,转头就跑

    洛惜尘又气又恼,喝道:“跑这么快干什么?本小姐还能吃了你不成?”

    那采药伶俐,又仗着素得洛风喜爱,当下只作听不见,脚下发力,转眼间就消失在院门之外,直把洛惜尘气得贝齿紧咬

    洛风笑道:“且莫管他,你有什么话要向我说?”

    洛惜尘恨恨地一顿足,这才望向洛风,道:“哼,便宜你了我听说姑父此次在京中另有重用,一时半会之间不会再回洛阳,你又可以肆意妄为了可是天下也没有那般的好事,我偶尔得知,这一次西门老先生受姑父所托,要狠狠考究你的课业,绝不止是三卷高祖本记而已”

    洛风笑道:“那也不妨那几本经史早已在我腹中,何惧……”

    他一句话尚末说完,忽然从窗外吹进一阵急风这风来势十分凌厉,顷刻间就将书桌上的书卷纸笔一道卷起,劈头盖脸地向洛风与洛惜尘砸来,甚至那一方产自前朝的古砚也不得幸免,随风而起!

    洛风吃了一惊,急切间奋力将洛惜尘拉到一边,避过这突如其来出现的猛恶骤风,然而他自己却被那方古砚砸中肩头,忍不住脸色一白,闷哼一声

    猛然间,又一声巨响,一排高高的书架被恶风掀倒,向二人倾覆而下洛风再吃一惊,顾不得肩背剧痛,猛力将洛惜尘扑倒在地,堪堪避过了厚重的檀木书架随后一片唏哗之声,什么前朝螭龙彩盘、上古青花龟纹钵、碧玉云纹花瓶,通通摔得粉碎

    恶风来得急,去得也快,杂带着一堆杂物,旋即从另一边破窗而去

    片刻之后,洛风才抬起头来,惊魂未定地看着已是一片狼藉的书房洛惜尘见尘埃已定,惊惧渐去,轻轻推了推洛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