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锄落下,崖壁哗地一声响,立时被扫下了好大一片,余慈开始小心起来,仔细消磨内里的岩层,即使是这样,药锄过处,石粉也簌簌而下,仿佛前面不是坚比金铁的石壁,而是泥塑的一般。
这时候,旁边云雾中有人叫喊。
“余大叔,这边有三百株了,咱们歇会儿吧!”少年的嗓音还有变声期的残余,沙哑得厉害,当然,也不排除是他故作可怜,赢取同情。
余慈偏过头去,应了一声,那边隐隐传来了少年的欢呼。他摇摇头,继续手中的工作,直到将药草完整地剖出来,放入石盒中。这已经是方圆五十里以内,最后一株“疑似鱼龙草”了,进度比前几天快了十倍!
每当这个时候,余慈便觉得,叶途是个很趣的小家伙。
叶途就是他救回的那个少年。据他本人说,他是坐着一条由云彩堆砌、巨如山岳的大船,从世界极东的大海上飞过来的。一路游山玩水,到天裂谷的时候,因为打猎的时候,使用金刀露了白,被附近的毒蛇和尚盯住,下手打劫。
所谓“移山云舟”之类的说法,余慈半信半疑,他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上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并以之作为自己追求的目标,剩下的,也只是对少年好放大言性格的不爽而已。
在余慈看来,这小子除了爱吹牛之外,还有胆小怕死、小心眼儿、懒惰等一系列问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富家公子的典型。其他的也就罢了,对“胆小怕死”这一类,余慈实在看不过眼,觉得这小子的模样,挫伤了他对修士这一群体的追求和向往。
训了这小子几句,叶途唯唯诺诺之余,却将之前“余大哥”的亲热称呼直接换成了“大叔”――纯粹的小孩子心性。
不过,这小子也有一些值得骄傲的地方,比如,身家丰厚!
也怪不得毒蛇和尚会见宝起意,这小子根本就是个多宝童子,手上的储物指环里,时时刻刻都能冒出稀奇古怪的东西。余慈手上这柄药锄,就是少年贡献出来的,通体以某种坚硬的翡翠制成,就算不注入真气,也能切石如泥,大大提升了余慈挖掘药草的效率。
另外,少年的修为也让人吃惊。他今年才十五岁,却早已经分识化念,迈入了通神境界,是一个正牌修士,余慈则是五天前刚刚达成,且已经有二十五岁了。也怨不得这小子在知道他的真实年龄后,会坚持以“大叔”称之。
只是,对余慈的赞叹,叶途并不领情,甚至觉得受到了污辱:“我妹子今年十岁,却已经出了阴神,若不是师傅觉得她年龄太小,要稳一稳,现在说不定已经开始养剑育煞了,和她比,我算个什么东西!”
你不算个东西,我又是什么?余慈听得满心不爽,报复性地揉了下这小子的头皮,把他的发髻弄得惨不忍睹。少年虽是呲牙咧嘴表示不满,可那表情组合起来,怎么看怎么像受用无比。
这小子……其实是属狗的吧!
“对了,养剑是什么?”
“养剑?养剑就是剑修长生术的起点,与玄门的还丹、释门的舍利大致相同,讲究的以己之精气培育剑之煞气,以神驭之,使人之三宝与剑合一,外辅先天庚金之气,凌于万物之上,任他什么艰难险阻、妖魔劫数,尽都一剑斩了,自得长生……”
这个,不太懂……余慈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又问:“那出阴神又是什么?”
叶途正讲得起劲儿,听了这个问题,忽地一怔,眨眨眼睛,朝余慈看来。半晌,他试探性地问:“余大叔,其实,你是散修吧……”
余慈疑惑了下,还是点了点头,少年的目光立刻变得无比同情。
好吧,这就是叶大少爷另一个优点:真诚!
余慈宁愿他虚伪一点儿!余慈并不虚荣,至少不会为了一文不值的面子就拒绝别人的好意,可是叶大少爷的好意实在不是常人能禁受住的。在得知余慈身为散修,缺乏修行所必需的大部分常识之后,他立刻热情地要教授这部分知识,这很好,可是,从这小子嘴里吐出的辞句,为什么余慈字字都知道,却句句弄不明白呢?
“心者君之位,以无为临之,其所以动者……不明白?”
“气质尽而本元始见,本元见,而后可以用事……还不明白?”
“那先天一气……好,不用说了,我知道,你不明白!”
叶途受不了接连而至的挫折,揪着头皮坐倒在地。
其实余慈觉得挺好,他听了许多前所未有的理论,开阔了眼界,增长了见识。至少他终于明白了除“凡俗三关”外,其余六大修士境界的真正含义。按照叶途的理论:
通神,乃是修士明确神魂结构,洗炼神魂性质,提升神魂层次,直至炼出阴神,出窍神游。
还丹,是修士神魂、元气二者相抱相融,形神合一,九还七返,结成金丹。以至于脱胎换骨,将形神淬炼到人类的极限,寿延至三百年。
步虚,修士至此才能不依托外物,驭气飞行。也是“羽化脱蜕”之始,从此境界起接引天地至清至纯的“玄真之英”,逐步增加寿命,养成“真形”,神魂层次上,也由“阴神”向“阳神”转化。
真人,修士“真形”、“阳神”成就,除刀兵杀伐等劫数外,生死难限,寿纪漫长,已可谓之长生。然其夺天地造化,盗自然生机,必然招至天妒劫杀。
劫法,只要是度过一次天劫的真人修士,均可谓之劫法。到此境界,时刻都会有劫数攻来,但每过一劫,都会增长神通修为,小劫有小神通,大劫有大神通。
地仙,历经至少一次三千六百年轮回的天地大劫,存而不灭者,至此修行已经圆满,天地劫数也无奈他何,理论上可与天地同寿。
这六个境界,就是一条标识明确的长生之路。尤其叶途还将这六境界,规拢为两大阶段:通神、还丹、步虚为“登天三步”;真人、劫法、地仙则是“长生三难”,再加上最前面凡人修行的“凡俗三关”,便是一整套修行境界体系。
只要时间足够,肯下苦功,气动、长息、明窍的“凡俗三关”人人可过,但到了“登天三步”,每一关都要刷下去绝大部分人,至于“长生三难”,已经是全修行界最顶尖儿的修士才会碰到的问题。按照叶途的说法,“登天”不成,摔下来还未必会摔死,可“长生难”过不去,便是身亡道消,前功尽毁。当然,过得去便是真长生,是大道之顶峰。
那些令人心沮神丧的劫难,离余慈还远,如今他只是放纵自己的想象,对那高妙的境界悠然神往。这种感觉冲淡了他至今不理解叶途所讲精妙长生理论的焦躁感,只是他看得开,却不代表叶途看得开。
叶途那模样,恨不能告诉所有人,他的人生一片灰暗,灰暗到几乎要绝望了。
余慈看到少年如此这般,反而失笑,上前按住了少年的脑袋。可这时候,少年要比平时敏感得多。
“不用安慰我!”叶途扭着身子躲开,并不领情,“枉我以为已经学成,只是根骨比不上阿池,才不如她,可现在才知道,自己还差得远。师傅便说过,直抒胸中所学有始有终,不前后矛盾;听者所得因其水准差异而各有不同,但都不觉得困难,才算是初步学有所成,我差得太远了!”
“那些长生境界你不是讲得很好吗?我是听得很清楚啊。”
“那些大路货……再说了,我讲了半天,你给我复述一下,什么是阴神、什么是阳神?”
余慈哑然。
少年不屑地哼了声,之后余慈再怎么劝也不抬头,继续和自己生闷气。余慈对这种小孩子心性一时也无法可想,想再安慰两句,又担心引起他的逆反心理,干脆就闭口不言,陪他坐了一会儿,自去干自己的事。
但他也没想到,少年闷闷不乐的心情竟然是一直持续了两天,话也不大说了,有时入了夜,还缩在一角偷偷抹眼泪,大概是这边的挫折引起了自己的伤心事。余慈觉得这才合情合理,这小子怎么看都像是个翘家的富家少爷,说不定就是因为比不过那个叫“阿池”的妹妹,才愤而离家出走……如此,倒也符合他小心眼儿的性子。
少年的性格和余慈几乎是截然相反,余慈很难感同身受,只能让少年自己解决,他则继续去采摘药草。经过这些天的努力,十四株“疑似鱼龙草”已经全部挖出,便是虾须草,也摘下七八成,现在已经只是扫尾工作,他已经在考虑什么时候离开。
爬到距离坡地约里许的崖壁上,余慈例行打开了照神图,朦朦青雾中,五十里方圆的天裂谷图景清晰地显示在上面,这个位置,不用担心叶途会看到照神图发散的光芒。
谁心里都要有点儿不可为外人道的秘密,便是叶途这小毛孩子,也是如此,而对余慈来说,照神图就是他最大的秘密,在没有彻底搞清楚这里面的奥妙、乃至彻底驾驭之前,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打开照神图后,他习惯性地扫视一遍图中的情景变化,以确认附近有没有危险。哪知今日与前面不同,一眼扫去,他便是微怔,随后便笑:“怎么回事,冤家路窄么?”
照神图里的身影,正是那个毒蛇和尚。
看到这贼秃,余慈一点儿都不觉得惊讶,他早从叶途那里得知,这贼秃在天裂谷附近流连不去,不知在动什么坏心眼儿。
而现在,新的问题出现了,贼秃并不是一个人,还要加上两个同伴,这三人身手矫健,从崖壁上攀援而下,已经到了近十五里的深度,而且还在下降。
从直线距离看,他们和余慈相隔也只有五里路而已。
除了毒蛇和尚,另外两人似乎也不可小觑。因为这里毒蛇和尚不像是个领头的。旁边一个道装打扮男子,长一张娃娃脸,看起来年轻,只是笑起来的时候,额头、眉角都是皱纹,他与毒蛇和尚交谈,嘻嘻哈哈,一点儿都不见外。
走在最前的中年修士半秃顶,眼睛鼓起,目光凌厉,他领的路径有很强的目的性,三人便是绕一个圈子,也要再回到最初的方向上来。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那方向,很有可能经过余慈和叶途安身的斜坡。
他以毒蛇和尚为标准推测,正面对敌之下,一人不惧,两人则难以言胜,三个人……连逃命都够呛,更别提身边还有个累赘。
当然,现在拉着叶途远遁也不是不可以。但在此地工作多日,留下的坑坑洼洼却瞒不过人,只会使对方产生警惕。到那时,主动权让于人手,岂不憋气?
“麻烦!”余慈低咒一声,迅速回到了斜坡上,这时候,叶途还在继续郁郁寡欢。余慈走到他身边,低喝一声:
“喂,那贼秃到了!”
叶途还没从自怨自失的状态中回神,闻言抬头,怔怔地看过来。余慈颇感无奈,干脆一脚踹在他大腿上,剧烈的疼痛刺激还是有效的,余慈的言语在他脑子里起了反应。
少年嗷地一声跳起来,对他来说,贼秃只有一个,那便是夺他金刀的毒蛇和尚,那也是他心目中天下第一恶人。
“哪里哪里哪里哪里哪里?”
叶途神经质似的从储物指环中擎出一把短刀,这刀和他送给余慈的药锄一样,都是用同类翡翠制成,锋利无比,但也仅是锋利而已,远远比不上被和尚夺走的金刀。那金刀经过所谓的祭炼,已经是一件不俗的法器了。
显然,这把翡翠刀难以给他安全感,这小子持刀在手,仍是免不了两股战战,这种模样,能抵得毒蛇和尚一击就算是行大运!
余慈看不过这小子的窝囊样儿,低喝道:“慌什么,还远得很呢,就算到了眼前,拔刀上去就是,抖个鸟?”
这话的效果不太好,叶途呼吸粗重,还在流汗,有限的气力就这么损耗掉了,余慈瞥他一眼,忽然道:“我前面没说过,以前揍得那秃驴掉眼泪的事?”
叶途为之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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