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吹过广阔无边的绿色大地,风中回响着人耳无法识别的低声呢喃,即便外面的现实世界已经是冰雪满天,但在这扎根于心灵世界的神经网络中,色泽鲜亮的春天仍然长久地驻足在平原与河谷之间。
在一望无边的“心灵平原”中心,几座起伏的丘陵旁边,巨大的城市正静静伫立着,城市上空覆盖着淡金色的、由无数飞快刷新的符文组成的环状巨构法阵,而城市与巨构法阵之间则可见数道贯穿天地一般的金色光流――那些光流代表着数个与现实世界建立连接的信息枢纽,每一道光流的末端都连接着城市中的一座大型建筑物,而这些建筑物便是梦境之城中的“居民”们在这座城市出入的中转站。
城市中心区域,对应现实世界塞西尔城皇家区的方位,一道最大规模的光流连接着地表上的金字塔设施,此刻设施上空的光流微微震颤了一下,在金字塔旁边的广场某处,一个身影便突兀地从空气中浮现出来。
这是一位戴着单片眼镜的、气质儒雅斯文的中年男士。
尤里从连接网络的瞬间眩晕中清醒过来,微微活动了一下脖子――他脖子后面当然什么都没有,但躺在浸入舱中和那些冰凉的金属触点接触时残留的“神经残响”仍然在他的感知中徘徊。他左右看了看广场上的人来人往,随后向着不远处一个正在等待自己的身影走去,而随着脑海中的“神经残响”渐渐退去,他抬手与那个身影打了个招呼:“马格南!”
“我已经在这儿等你一个世纪了!”马格南的大嗓门下一刻便在尤里耳旁炸裂,后者甚至怀疑这声音半个广场的人都能听见,“你在现实世界被什么事情缠住了?”
尤里下意识地揉了揉耳朵,略带不满地看着正站在前面的老搭档:“你真是离开现实世界太久了,都忘记现实里有多少麻烦的事情会耽误一个人的时间计划了么?外面可不是处处方便的神经网络,做什么都是需要时间的……”
马格南听到一半就露出了不耐烦的模样,摆着手打断了尤里的话:“好我懂了我懂了,回头我找皮特曼打听一下,我知道他那里有一种治便秘的特效药……”
尤里刚开始还愣了一下,下一秒便几乎完全丧失了平日里努力维持着的斯文儒雅风度:“该死的!我说的不是这个!”
马格南浑不在意地摆着手:“我懂,我懂,我生前也跟你一样人到中年……好吧好吧,我不说了。”
这个大嗓门的家伙在老搭档的怒火被挑到阈值之前准确地结束了话题,让平日里在所有学生和研究员面前都保持着绅士风度的尤里涨红了脸却毫无办法,后者只能瞪着眼睛看了马格南半天,才带着恼怒收回视线:“打开通道吧――我来这边可不是为了跟你斗嘴的。”
马格南耸耸肩,随手在半空中挥舞了一下,并对着空气说道:“杜瓦尔特――我们来了。”
无形的涟漪骤然间波动起来,看似平静且连续的心智空间中,一个隐藏在数据底层的“栖息地”被无声打开,这座梦境之城中出现了一个短暂且隐秘的通道,马格南和尤里身边泛起层层光环,随后二人便仿佛被什么东西“删除”一般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下一秒,他们便已然出现在另一处空间中:一片同样辽阔无边,却比“上一层”更加空旷无物的草原呈现在二人眼前,这草原笼罩在夜色下,漫天的星光却让这夜幕丝毫不显黑暗,不远处静静伫立着一座小山丘,那山丘笼罩着一层微微的光晕,竟仿佛所有的星光都聚焦在它上方一般,而一只通体洁白的巨大蜘蛛便静卧在山丘脚下,看起来正在休息。
这里是神经网络的更深层空间,是位于“表象层”和“交互层”之下的“计算层”,所有的网络数据在这里都以最原始的状态进行着频繁且高速的交换――尽管这种交换和计算过程实质上几乎全部是由人类的大脑来进行,但人类的心智却无法直接理解这个地方,因此呈现在这里的一切――包括夜幕下的草原和那满天星光――都只是这层空间的管理者为了方便招待“访客”而制造出的界面。
对身为前永眠者神官的马格南和尤里而言,这层空间还有另外一个意义:这里是“昔日之神”上层叙事者的栖所,是娜瑞提尔和杜瓦尔特用于“储存”本体的地方。
尤里和马格南相互对望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些许感慨,后者抬头看了看那遍布繁星的夜空,忍不住摇着头咕哝着:“现在这些星星的位置都和现实世界一样了。”
“各地的天文台在技术升级之后都专门为娜瑞提尔留了一条线,她随时可以通过天文台的设备观看星空――这是陛下当初承诺过的事情,”马格南话音刚落,一个声音便从旁边传来,身穿黑色礼服,手提灯笼的杜瓦尔特凭空出现在那里,“你们现在看到的星空,就是娜瑞提尔在帝国各个天文台看到星星之后原封不动投影进来的。最近她正在尝试记录每一颗星星的运行轨迹,从中计算我们这颗星球在宇宙中的位置……至少是在这些星星之间的位置。”
马格南眨了眨眼:“……这听上去可是件了不起的事情。”
“陛下也这么说,”杜瓦尔特笑着点了点头,随后他带着两位访客向前迈了一步,转瞬间便来到了那庞大的白色蜘蛛旁边,“娜瑞提尔一开始还担心她为此占用空闲算力会受到责备,但陛下显然非常支持她这么做,甚至安排了一批星相学家也参与了进来。当然,我们今天不是来谈论这个的。”
一边说着,他一边微微抬起胳膊,指向不远处的空地,马格南与尤里朝那边看去,第一眼便看到有一个仿佛茧一般的东西正被大量蛛丝固定在地面上,那“茧”足有一人多高,有着半透明的外壳,里面隐隐约约似乎关着什么东西,娜瑞提尔的“人形体”则正它周围绕来绕去地兜着圈子,似乎正和茧里面的事物交流着什么。
尤里露出有些惊奇的模样:“娜瑞提尔可以和那个被抓住的‘碎片’交流了?”
杜瓦尔特摇摇头:“只是单方面地不断询问罢了――娜瑞提尔在尝试从那个心智碎片中挖掘更多的秘密,但我并不认为她的办法管用。”
尤里和马格南对视了一眼,向着“茧”所在的地方走去,刚走到一半,他们便听到了娜瑞提尔喋喋不休的问话――这位上层叙事者绕着“茧”一圈一圈地走着,走几步就停下来问一句:“你是从哪来的啊?
“你信仰的那个战神,�k有几条腿?
“你变成这副模样,战神知道么?是�k给你变的么?具体是怎么变的?
“你跟那个战神之间是怎么联系的啊?你变成这个模样之后还需要祈祷么?
“你能听到我的话么?
“哦,你不想说啊,那……你是从哪来的啊?”
半透明的茧中,马尔姆・杜尼特的灵体被上层叙事者的力量牢牢禁锢着,他还没有消散,但显然已经失去交流能力,只余下僵硬的面孔和无神的双眼,看起来呆滞木然。
“……所有的祖先啊,”马格南看着这一幕顿时缩了缩脖子,“换我,我肯定已经招了……”
“啊,你们来了!”娜瑞提尔听到了旁边传来的声音,终于从绕圈子中停了下来,她高兴地看着尤里和马格南,笑着跑了过来,“你们从哪来的啊?”
“我刚结束在现实世界的工作,马格南之前应该是在各个节点之间巡视,”尤里立刻说道,随后视线便落在不远处的“茧”上,“您有什么收获么?”
“如果你是说直接的‘审问’的话,那没什么收获,”娜瑞提尔摇了摇头,“这个心智碎片的内部逻辑已经解体了,虽然我试着用各种办法来刺激和重建,但他到现在还没办法回应外界的交流――就像你们看见的,多半修不好的。”
马格南迅速反应过来:“也就是说,‘审问’之外有所收获?”
“算是吧,”娜瑞提尔想了想,“我试着拆解了一下这个碎片,通过直接读取记忆的方式――这个办法会错过非常多信息,而且有可能进一步‘损坏’样本,但多少有点收获。
“根据我抽出来的记忆,这个叫马尔姆・杜尼特的凡人教皇是通过某种疯狂的献祭仪式把自己的灵魂世界从身体里扯出来献给了自己的神明,然后那个神明不知道做了些什么,让这个灵魂变成了一种随时可以分裂重组的状态……所以我们抓到的才会只是一个‘化身’……
“马尔姆・杜尼特的本体应该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他很可能在那个‘战神’身边,但碎片中残存的记忆并没有提到应该怎样和那个本体建立联系,也没说应该怎么和战神建立联系。
“此外,我还找到一个很重要的信息――并不只有我们抓住了一个‘化身’,如果没错的话,那个叫罗塞塔・奥古斯都的人类帝王应该也抓到一个。”
马格南顿时瞪大了眼睛:“罗塞塔?你是说提丰皇帝也抓到一个马尔姆・杜尼特?!”
“嗯,”娜瑞提尔点点头,“这些化身虽然能够独立活动,但他们似乎也能够互相感知到其他化身的状态――在一段破碎模糊的记忆中,我看到有一个化身在某种超凡对决的过程中被打败,并被某种很强大的力量吞噬殆尽。而那个化身在落败时传出来的最强烈的信息就是一个名字:罗塞塔・奥古斯都。”
马格南和尤里顿时面面相觑,而在短暂的惊愕之后,他们同时意识到了这个情报的重要性。
“茧”中的马尔姆・杜尼特只是一个呆滞脆弱的“化身”,看上去被压制的十分凄惨,但这是因为他在这里面对的是上层叙事者的力量――一个离开神位的昔日之神,哪怕现在变弱了,那也远非一个疯狂的凡人灵魂可以与之抗衡,而如果没有娜瑞提尔出手……
马尔姆・杜尼特将是一个恐怖的威胁!他已经将自己献身给神,获得了诡异难测的力量,除了神出鬼没的化身投影能力之外,他还携带着来自战神的精神污染――这污染是尤为致命和特殊的东西,寻常凡人哪怕能够与之对抗,也要冒着巨大的风险,付出巨大的代价!
然而就是一个这样的化身,却在和罗塞塔・奥古斯都的“超凡对决”中凄惨落败,甚至被“吞噬”掉了……
吞噬,这不是一个可以随便乱用的字眼――这意味罗塞塔・奥古斯都藏了一张牌,这张牌至少相当于一个上层叙事者!
他留着这张牌只是用来对付战神的?还是准备在这场神灾之后用来对付塞西尔?
“我们必须把这件事通知陛下!”尤里立刻说道,“罗塞塔・奥古斯都可以‘吞噬掉’拥有神明污染的马尔姆・杜尼特,这已经超过了正常的人类范畴,他要么已经不是正常的人类,要么……借用了某种非常危险的力量!”
“我把你们叫来正是为此,”娜瑞提尔很认真地点点头,“我知道你们两个都是从提丰来的,而且正好有特殊的出身――尤里你曾经是奥尔德南的贵族,并且你的家族和奥古斯都家族打过很长时间的交道,你应该了解奥古斯都家族那个‘诅咒’;还有马格南,我知道你是出身战神教会的,你应该了解那个战神吧?”
作为昔日永眠者亲手塑造出来的“神”,娜瑞提尔显然知道很多东西,尤里对此并不意外,他陷入了短暂的思索中,旁边的马格南则有些尴尬地嘀咕了一句:“这……我离开战神教会已经太多年了……”
尤里忍不住瞥了他一眼:“你的记忆力应该还没衰退到记不清自己做神官时的清规戒律吧?”
“这……我当初在战神教会的发展并不顺利,即便成为正式神官之后,我主要也是打杂的……虽然偶尔也打点别的东西,”马格南更加尴尬地挠了挠脸,“当然,当然,那些教条我还是接触过的……好吧,我要好好回忆一下,这件事看来真的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