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带露水,映照灿烂,风吹低头,牛羊成群。
欢喜菩萨盘坐莲台,浮于半空,眼睁睁看着那位游历草原的开窍高手逐渐远去,高空凉风嗖嗖,吹不开莲台光芒,却让她脸有寒意。
风动,还是心动?
恍恍惚惚之间,欢喜菩萨有种万念俱灰、生无可恋的感觉,难道真要由欢喜魔道转修佛门正宗,日日做那一盏青灯伴流年的尼姑?
无声无息间,没有任何力量波动,仅仅一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就烙印于了自己心头?
十年青灯,十年古佛,十年枯坐,“狂刀”苏孟将阿难破戒刀法的“沾因果”推到了如此境地?或者是心魔类功法?
想不通,还是想不通,欢喜菩萨发现自己竟然还是看不出苏孟的境界。
未知最为恐怖,让人心生敬畏,欢喜菩萨深吸了口气,平复了种种情绪,苦笑自语:“我回素女仙界还不成吗?”
不再出来搞风搞雨了!
既然神兵可以隔绝“佛音”,素女仙界肯定也可以。
担心意外,她直接驾着九品莲台遁向了婴宁告知的见面地点,少顷,见到了正焦急不安的婴宁,暗含冷笑的邵长歌,以及有点无法控制自身暴虐情绪的“百缺天魔”段瑞。
“师父,您回来了!”婴宁脱口而出,状似无意识呢喃。
“见过欢喜菩萨。”邵长歌掩饰住失望,不敢怠慢,行了一礼。
左道邪魔都是喜怒随心,自己一个小小的散人被盛怒的欢喜菩萨杀了就杀了,若有利益,罗教未必会管,因此不能触怒对方。
段瑞嘴巴紧闭,收敛了暴虐的情绪,隐含桀骜,不太甘愿地行礼。
欢喜菩萨已控制住自身心境,脸色无波道:“梁九州被人救走,消息已经扩散,没必要再掩盖了,最近不要有什么行动。”
被人救走了?婴宁和邵长歌愣了愣,能从当代欢喜菩萨手上救人的高人强者几乎屈指可数,是哪位做的?
没听说谁到了附近?难道是无处不在的苏无名?
“救走了?被谁救走了?”段瑞语气隐有点质问,相当的桀骜不驯。
这是功法使然,难以克制,若非眼前是大宗师,他会表现得更加明显。
欢喜菩萨暗含泪水,心境平和,慈悲为怀道:
“‘狂刀’苏孟。”
“‘狂刀’苏孟?”婴宁、邵长歌和段瑞都脱口而出,欢喜菩萨这四个字说得很和缓,却像是平地四声惊雷,声声震神!
“他,他重出江湖了?”邵长歌结结巴巴问道。
顾小桑被杀之事关系无生老母威严,在孟奇随之失踪的情况下,罗教肯定秘而不宣,暗中报仇,只言老母怜悯世人,再次转世,以消天地间的无穷罪孽。
欢喜菩萨宝相庄严,缓缓点头:
“是。”
一个“是”字石破天惊,邵长歌身体摇了摇,有种弱不禁风的感觉,她与狂刀并未见过面,可对他的熟悉绝对强于这里所有人,自家小姐昔年总是不经意间提及苏孟,一次次的只言片语足够拼凑起鲜明的形象:喜好人前显圣的家伙,装得经验丰富的稚鸟,常常恼羞成怒的笨蛋……而熟悉并不能消除半点畏惧。
自家小姐何等人物?有史以来最出众的圣女!手腕、心机、悟性、同样年龄下的实力与境界都是出类拔萃中的出类拔萃,面对她时,就算法王都有一种无力感,似乎她什么都尽在掌握,让人不自觉想要模仿。
自己如今在罗教也算颇有地位,江湖里更是声名赫赫,日后未尝不能成为神使,但与往日的小姐相比,还是萤火难比皓月。
这样的人物最终都死在了“狂刀”苏孟之手,怎不让他染上几分恐怖的色彩?
桀骜不驯的段瑞更是退后了两步,有种莫名的畏惧,这是年少时给他留下阴影最重的强者,随着对方的战绩越来越夸张,实力和境界越来越强,这阴影是越来越重,这十年未闻他的消息,是人生中最意气风发的阶段。
没想到,他又回来了。
曾经以一己之力搅动天下风云,让邪魔左道几乎人人退避三舍的煞星又回来了。
欢喜菩萨一本正经道:“我在他手上受了暗伤,短时间内恢复不了,须得返回素女仙界,此事你们告知魔师、法王和罗刹。”
语气平淡,字字泣血,暗伤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段瑞脸色变幻了几下,狠狠点头:“如今血海罗刹就在附近,若狂刀十年未进法身,有他好看!”
欢喜菩萨沉吟了一下,决定还是不坑队友,邪魔左道也经不起几次坑了。
她神情郑重道:
“虽然我还未窥出他的深浅,但感觉他和法身差不多一样恐怖,若罗刹想要出手,一定小心。”
某些手段甚至更恐怖!
“和法身差不多一样恐怖……”段瑞脸色忽地发白,邵长歌额有冷汗,只婴宁稍好,暗自喟叹:
“十年不鸣,今日再出,是否会和大鹏一样,同风而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
穆云乐跟着灰袍僧人孟奇出了破庙,踏入山岭,只见对方不起遁光,不架罡风,一步步脚踏实地往前,心头忍不住一喜,自己跟得上了!
她最担心大师飞遁,那自己只能遥遥看着,靠幻想来满足好奇,无法真正弄清楚他的身份,弄清楚他的故事,弄清楚他为什么避居破庙,不见如来,只对莲花,心若死灰,黯然神伤。
轻吸了口气,穆云乐举手投足间皆契合自然,一步迈出便飘然几丈,形如缩地成寸,紧紧跟在真定大师身后。
可是,孟奇看起来走得慢,可一步步迈开,穆云乐只能越追越远,渐渐背影都要不见。
“大师,等等我!”穆云乐脱口而出。
但前面灰袍僧人置若罔闻,呼吸间便消失无踪,穆云乐呆呆立在原地,鼓了鼓腮帮子,将自己弄得像是一只包子,又沮丧又失望。
她低着头,踢着石子,缓步前行,碎碎念道:“我都还没打听故事呢……”
就这么走了好一阵子,日上山岗,晒得她眼睛一眯,打算掉头返回之前离开的城池。
突然,她视线扫到了一抹灰色身影,凝目望去,只见一株大树背后,真定大师盘腿而坐,双目半开半阖,形体给人空洞的感觉,枯槁的面容在阴影和光芒错乱间有种奇异的魅力。
穆云乐呆了呆,嘴角缓缓勾起,双唇紧抿,忍住笑意,背手昂头,低低自语:“大师虽然实力非凡,外表木纳,可实际还是很心软嘛,还不是在这里等我了……”
…………
封神世界。
周地洛邑,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站在城门外,仰望着这座屹立数百年的雄城。
他留着符合礼节的胡子,气质成熟,双眼略有迷茫,看着斑驳了时光的城墙,叹息了一声:“天下有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恨不能逢周公盛时,见礼乐之全。”
他收回目光,看向城门口,神情渐渐变得坚定:
“如今天下无道,礼崩乐坏,诸侯以己身代天子,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世道沦丧莫过于此,我辈卑微,其志不坠,却要向古求道,结束这漫漫长夜。”
他迈开了步伐,走向了城门。
守藏室,我来了!
轰隆!
半空乌云忽罩,电蛇乱舞,天色变黑又闪现光明。
…………
广陵城外,凤凰洲头。
两名男子对坐梧桐树下,一人手抚古琴,脸色苍白,秀丽宛若女子,是不是咳嗽几声,正是曾经的王大公子,如今的王家家主王思远,他看起来还是二十来岁,病容满面,身体纤弱,似乎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另外一人五官普通,身穿青袍,坐姿沉稳大气,额头有一枚赤色星辰凝聚凸显,让他平添了几分妖异的魅力,乃如今邪魔九道之一,赤色魔门的宗主,“魔帝”齐正言!
“他重现江湖了,欢喜菩萨见过他。”齐正言状若平常般说道。
王思远停住抚琴,右手握成拳头,抵住嘴唇,咳嗽了几声,露出一丝艳红,然后吐了口气道:“我知。”
“那你知道他为何不杀欢喜菩萨吗?”齐正言目光平淡,像是求问,又仿佛早就知晓答案。
王思远拿出手帕,擦了擦手,微微一笑:“枯坐古寺十年,将内疚、压抑、不甘、疯狂、绝望、痛苦和刻骨的仇恨藏在心里,日日夜夜锤炼打磨着那口精神之刀,将精气神意尽数融入其间,咳,可不是为了杀小小的欢喜菩萨。”
“十年磨刀,十年煎熬,十年痛苦,当那一刀挥出的时候必定惊天动地,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不见正主,他肯定不会出刀。”
“听起来你知道很多。”齐正言平静道。
王思远笑了笑,病容倦怠:“我是神棍嘛,知道得多很正常,不过我也算不出他的真实情况,咳咳,嘿,若是能算出,我早就能证道法身了。”
“没想到他与大罗妖女竟然到了近乎生死相许的地步。”齐正言转而道。
王思远摇了摇头:“没有,至少十年前没有,那时我站在城头,听到的啸声多是内疚、痛苦、绝望和愤恨,心灰意冷与刻骨铭心很少,咳咳,但十年后就很难说了,回忆能美化一个人,内疚和感怀会发酵感情,痛到深处也就甜到了深处,今时今日,假作真时真亦假。”
“咳,顾小桑这一子当真厉害,以死为进……”
齐正言没再提此事,转而随口道:“你也就这十年左右的光景了,不证法身难以求活,身为家主,为何不娶妻生子,留下血脉后裔?”
“不疯魔不成活,不断后路不见生,我要这妻儿有何用?”王思远神情隐有癫狂,“而且家中嫡系又不止我一人。”
他怔怔抬头,看向打着旋流动的江水,似笑非笑道:“习练术数推衍之道,最忌自身有情,有情则偏,有情就会被蒙蔽,你有魔主记忆,不难明白。”
王思远缓缓起身,脸色病态潮红,走到了洲头,语气平淡道:“哪怕你堕入魔道,亦然有兄弟之情,生死之交。”
他背对齐正言,看着远方,没有回头:
“而我作为神棍,除了术数,只能与寂寞和疯狂为伴。”(未完待续。)